“陛下已下了詔書，令我作沈先生的義子，公主殿下也送來厚利，要我好好替她孝敬義父，這個禮，義父擔得起，義父請隨我歸家吧。”紀平順著他的手起來，壓低聲音道。

原是公主的人，也對，若是陛下的人，又豈會對他這般客氣？

“紀公子莫不是聽錯了，陛下的詔書，是要你給沈某當兒子，不是義子，既要當沈某的兒子，那便是更名換姓的，你也願意嗎？”沈食其低頭掃了那孩子一眼，沈聲問道。

紀平的神色果然有一絲僵硬，可是想到劉樂的承諾，他又點了點頭：“陛下恩賜，自是要遵從的。”

“那你日後，便叫沈平吧。”沈食其想不到他會應下，神色有些僵硬，啞聲道。

“沈平特來迎爹爹歸家。”他是個聰明之極的孩子，當即接過了沈食其的包裹，將他扶上了馬，牽著馬往道上走。

沈食其神色恍惚，不知道走了多久，沈平才停了下來，對著他道：“爹，到了，屋子剛買，尚未修繕，比不得行宮，還望爹將就一下。”

如此客氣周到恭敬，到底是受了樂兒多少好處？沈食其啞然失笑，避開了他伸出來的手，自己翻身下馬，聲音幽幽道：“我可是在楚營待過三年的人，屋子再差，還能比得上敵營嗎？”

沈平拴好了馬，掏出鑰匙打開了門，一股濃重的灰塵味道便撲了過來，沈食其被嗆了幾下，定睛一眼，院子的圍墻都沒有修好，缺了一角，地上還有泥磚和一灘水漬。

“家中實在簡陋，明日我便請人修繕。”沈平笑了笑，將沈食其領進了屋子，“這個屋子雖然簡陋，卻也寬敞，明日孩兒再去買兩個人回來伺候父親。”

這模樣，真的當沈食其是親爹了一般。

沈食其看過太多人了，這孩子眼底暗藏的情緒，他一目了然，這個年紀，能做到這般，已然是不易了，他也不戳穿他，卻搖了搖頭，道：“不需了，我不喜人伺候，況且如今就連行宮中都要求勤儉節約，我等身為臣子，更不得鋪張浪費了。”

沈平點頭，一派恭順乖巧：“爹爹教訓得是，沈平知道了，爹爹先坐一會，我且去做些吃食。”

沈食其點頭，他才退了下去。

轉身的一瞬，沈平臉上的神色才有了一絲裂縫，眼底閃過一抹冷色，卻看不清是憤恨，還是屈辱。

他自從喪父喪母後，家中便只有一人，雖然跟著父親的將士一直從軍，卻也只是做些後勤的活兒，所以做起飯來，倒是得心應手的，不過一會，便弄了幾個菜上桌，將沈食其請了出來。

沈食其隨意收拾了一個房間，弄得一臉都是灰，幸而床榻案桌都是完好的，倒也能住人，只是沒有被褥，不過現今天氣也不是很冷，先將就一晚上。

“爹爹，洗洗手吧，用飯了。”沈平端來了一盆水，讓沈食其洗手，又遞上了毛巾。

頭一次被人這樣伺候著，沈食其倒真是不習慣，他自己將盆子端了過來，終於緩緩露出了一個艱澀的笑意，低聲道：“小公子，你不需這樣，我真的不需要伺候，你若是叫不慣，也可直呼我名字。”

那沈平到底年紀小，被他這麽一說，臉上神色青白交錯，有些倉惶，忽然噗通一聲跪了下來，哀聲道：“沈先生，公主殿下說了，讓我好生照顧你，這樣我就不用再入軍營了，軍營吃不好睡不好，還每天要殺人我，實在是過怕了這樣的日子！”

沈食其將他扶了起來，搖了搖頭，低聲道：“如今天下已經太平，暫時不需要打仗了，你別怕了，既然陛下讓你做我的兒子，我自然不會趕你走的，正好我也無親無故，我們就當是做個伴吧。”

方才，沈食其還生怕他是劉邦的人，這樣對他，是要蟄伏在他身邊，伺機取他性命的，可是這個孩子的確實沒爹沒娘，可憐得緊，他雖然清冷，但到底不是什麽冷血壞心的人，當即就心軟了。

若是要殺他便殺他吧，反正他這樣的人，活著，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而已。

生又何歡，死亦何懼？

“謝謝沈先生，那日後，我還是喚你義父吧。”沈平感激滴零般擡起頭，真誠道。

“隨你喜歡吧。”沈食其點了點頭，在水盆裏洗了手，又擦幹了手，這才轉身出了房間，“吃飯吧。”

沈平做的飯雖然也像模像樣，可畢竟是軍營裏學來的技術，味道實在是不敢恭維，只能算尚能入口。

沈食其一向自己做飯，廚藝很好，吃得也比較挑，便是當日在楚營，他們也是被關押在冷宮，虞妙隔三差五送食物來，也是可以自己做的，咋一入口這樣的飯菜，實在有些難以下咽。

“義父，怎麽了？我做得不好嗎？”紀平見沈食其神色變幻，吃飯的動作緩慢，忍不住開口問道。

沈食其掃了一眼他誠懇的臉，生生憋住了自己的嘆氣，緩緩道：“不是，只是我，吃不慣，以後還是我做給你吃吧，你勿要下廚了，你年紀還小，多念些書吧。”

他這麽一說，那沈平的臉色更差了，躊躇了半響，才支支吾吾道：“我，我不識字。”

從小就在軍營裏，哪裏有空讀書呢？

“沒關系，我教你，公主的字，都是我教的。”沈食其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，說起劉樂，更顯得柔和了幾分。

“好，謝謝義父。”沈平想不到沈食其居然還願意教他識字念書，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待遇，一時間倍感激動，一伸手，將盤子裏的肉都夾給了沈食其，真誠道，“吃肉，義父！”

沈食其看著自己碗裏堆起來的飯菜，神色覆雜，實在是有口難言：“......”

劉邦和呂雉都以為沈食其這番被羞辱，定然會離開此地，回沛縣去了，劉邦的算盤打得更妙，若是他走了，便對外說他病死了，這侯偉便襲到了那紀平的頭上了，可謂是一箭雙雕。

然而，劉邦想不到的是，孤傲如沈食其，第二天上朝的時候，他竟然來了，還站得筆直，如同一株清秀挺拔，風姿卓越的青竹，傲然而立，別有風骨。何況他長了那樣的一張臉，同樣的朝服，穿在他身上，卻高貴了幾分。

他直接——楞住了。

這走勢不對啊，他既然都搬離了行宮，不是應該卷鋪蓋滾蛋了嗎？

“沈，沈先生？”劉邦實在不相信自己的目光，楞楞地喚了一聲。

沈食其神色自若地行禮，對著劉邦謙恭道：“臣為臣子，陛下為天子，陛下的一聲先生，臣下擔當不起。”

嗬喲，他還真的把這辟陽候當真了？竟真想入朝為官來了？

劉邦氣得一時間神色有些僵硬，好一會才緩過勁兒來，聲音硬邦邦道：“聽說，你搬離行宮了？”

沈食其仍然神色自若地點了點頭，聲音不緊不慢道：“陛下恩賜，令臣有了兒子，昨日臣的兒子特地來接臣下回他府中居住，自是不能再叨擾陛下了。”

紀平？紀平不是住在軍營嗎？他哪兒來的宅子？

絕對是呂雉和劉樂搞的鬼！劉邦又不是傻子，自然能想到了，便是沈食其離宮，她們也斷然不能看著沈食其流落啊！

此番這麽大動作，竟然沒有將這人氣走，若他真的入朝為官，他也是金口一開，難以收回成命，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嗎？

一想到以後每日上朝，都要對著他，劉邦的心情就好不起來，只能咬牙切齒地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：“如此甚好，如此甚好。”

“都是陛下恩賜，臣下感激不盡。”沈食其神色淡靜，說的話更是滴水不漏。

底下一眾朝臣，劉邦也不好再說什麽，只能心不在焉地開始議事。

“陛下，殿外有人求見。”劉老六神色匆匆地進來，向劉邦稟告。

劉邦見他的面色不是很好，以為又是沛縣的鄉親來了，要做官的，當即就蹙起眉，道：“又怎麽了？若是家裏來人，讓他去找皇後！”

劉老六卻搖了搖頭，低聲道：“是去齊國守邊的虞將軍。”

“既是虞將軍，讓他進來便是。”劉邦這才舒緩了眉頭。

然而，劉老六帶進來的人，卻不是虞將軍。

劉邦有些傻眼，對著底下那衣衫襤褸的人道：“不是說虞將軍求見嗎？你又是何人？”

那人對劉邦行了個禮，並沒有絲毫驚慌，不緊不慢道：“虞將軍替小的求見陛下，今日前來，乃有要事向陛下啟奏。”

“何事？”

“小的聽說，陛下已然決定要定都洛陽，修繕行宮是嗎？”那人問道。

“正是，這與你何關？”劉邦蹙起眉道。

“小的以為定都洛陽，並不妥。”那人直言不諱。

“荒唐，洛陽乃周朝古都，人口興旺，產業發達，又易守難攻，哪裏不妥當？你一個無名小卒，衣衫尚且不整，緣何在陛下跟前大放厥詞？”

“你且說說，朕要定都洛陽，如何不妥了？”劉邦倒是沒有動怒，反而示意那出聲打斷的人住口，讓他說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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